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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親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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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份的時候,古冬公司開始推出系列措施搶占網站流量和用戶。借助前段時間總裁花邊新聞的東風,古冬公司和雲聯旗下一家傳媒聯手,開始籌備拍一部電影,題材正是辦公室戀情,綜合了大眾喜聞樂見的總裁愛上灰姑娘及商戰等橋段,主演均為一線明星,據說尤其受到女性觀眾的期待。

當然,這些新聞被安琪看到時,已經快成了舊聞。安琪最近忙得很。前不久,有一家游戲公司主動跟她聯系,說是看了她做的一本童書,想請她來對游戲中的虛擬生物進行設計。

安琪起初想,既然對方是沖著那本童書來的,她設計時就盡量參考了書中繪圖的風格,沒想到設計了兩稿,對方都不太滿意,最後幹脆把書拋開,又翻《山海經》找了找靈感,磨了兩晚上整出一稿來,對方才覺得,那就是他們想要的效果。

游戲公司給的報酬還算優渥,安琪也就上午畫原畫下午畫插圖,白天夜裏加班加點地幹,一邊幹活兒一邊還覺得自信滿滿的。

一天晚上,於杏陽前來造訪,她從女兒所在的大學回來,帶了當地各色果脯和小袋包裝的糖葫蘆,安琪嘗了一口,對這種吃食的甜膩實在無法產生好感,陳躍然卻相當欣喜,他邊吃邊感慨說:“杏陽媽媽你一定是走遍了全世界,才買到這麽好吃的東西吧。”聽得於杏陽老懷大慰。

於杏陽此次大學之行頗有些失落,她在家萬分擔心孫小米,怕她到了陌生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衣服洗不好等等,去了之後才發現,人家在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,都快忘了自己的老娘姓甚名誰。於是她嚴重覺得自己被拋棄了。

安琪對著作怨婦狀的於杏陽,簡直怒其不爭,“你睜開眼睛看看我!我是多麽羨慕你現在這種狀態啊!想幹什麽就能去幹什麽,多好啊!在我年輕時我曾有過五十個以上的人生夢想,就因為陳躍然這個拖油瓶,我還一個都沒實現呢。”

陳躍然從旁聽到,無辜又幽怨地喊:“媽!”

安琪連忙小聲安撫他:“你是我的最愛。去畫畫吧。”

於杏陽嘆了一口氣,說:“安琪,你說得對。我也覺得應該幹點什麽了。我現在經常想起一個故事:國王的愛妃去世了。他非常悲傷,決定要為她修一座世上最奢華最能代表他濃厚愛意的陵墓,此後他把生活的重心全部獻給了那座陵墓。他查閱典籍,鉆研設計,不斷修改和完善,又請了這個國家裏最精湛的工匠動手建造。終於有一天,這座陵墓要完工了。國王走進他耗費了半生心血的作品中,心情激動,熱血沸騰,覺得這果然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建築。只是它還有最後的不足,那就是王妃的棺槨。”

講到這裏,於杏陽停頓了一下,看著神情覆雜的安琪說:“故事的最後,國王命人將王妃的棺槨,從專為她營造的陵墓中移了出來。”

安琪默然了一會兒,問:“大姐,在這個故事中,你覺得自己象哪個部分?國王?王妃?”

“我象這個故事本身。你看,我會烘焙,會插花,我做這些,起初是為了更好地照顧家人。可現在他們都不需要了。我的喜歡也就失去初心和它本來的意義了。我現在經常覺得一陣陣的茫然,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麽意義。我是不是把自己弄丟了?”

“就算是丟了,再找回來不就行了?反正你還這麽年輕!”

“不年輕啦。”於杏陽惆悵地看著安琪,“我常常想,要是我在你和翹楚這個年紀就好了,有緊繃的皮膚,有沒揮霍完的青春,有對未來的規劃和熱望……,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,我就老成了這樣了,更讓人悲傷的是,以後的每一天,我都只會比現在更老。”

“姐,這我就要教育你了!你知道有個叫常秀峰的老奶奶嗎?她七十多歲才開始學畫畫,後來被稱為中國農村的梵高。所以別再說你老了。有想法就去實現好啦,年齡從來都只是借口。”

不知為什麽,說這些話時,安琪總覺得自己有種鼓勵別人闖禍的感覺,但她轉念一想,隨她去吧,溫柔善良的於杏陽又能闖下多大的禍呢?

安琪正和於杏陽為餘生夢想探討,突然手機響,她看了看,發現竟然是陳惠梅打來的。

陳惠梅沒和她多寒暄,直接切入主題,她問:“你知道東耘在哪兒嗎?”

安琪反應不過來,她想自己都離開古冬這麽長時間了,怎麽還有人問她公司的事?再說她就算沒辭職,鄭東耘的去向也不歸她管,她又不是他的秘書,大姐你才是呀。

但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,立刻一驚,“發生什麽事了?”

陳惠梅明顯猶豫了一下,才說:“東耘的姥姥兩天前過世了。”

安琪木木地聽著,過了一會兒,才覺得心往下一掉。那一瞬間,她和鄭東耘相識的種種場景忽然清晰起來了。

陳惠梅繼續說:“他不在公司,也沒讓我們訂機票酒店,我今天到他家去看了看,發現他也不在家裏。”她頓了頓才說:“我有點不放心。”

安琪掛了電話,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,還是決定出門一趟。她告訴於杏陽,以前公司裏的同事家出了事,自己要過去看看,讓她陪陳躍然一會兒。於杏陽答應了,又看看她的臉色,問:“是姓鄭的那位同事?”

安琪心亂如麻,點了點頭。

她出小區的時候,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。她不知道鄭東耘住哪兒,也不知道他平時都去哪兒。她發現自己其實對他並不了解。但在走出小區大門的時候,她突然有了主意,打了輛車,直奔市內那家三級甲等醫院。

出租車在醫院門口停下時,天已經完全黑了。安琪穿過燈光幽暗的門診大樓和住院大樓,向住院部後面那個僻靜的小花園走去。離得越近,她就越篤定鄭東耘就在那裏。果然,她在花園的月亮門前,透過昏黃的路燈和幢幢樹影,隱約看到樹下的一個人影。

鄭東耘穿著黑色的風衣,手抄在口袋裏,呆呆坐在長椅上,姿勢裏透出冷清和寂寥。

這一瞬,她覺得她看到了一只河蚌,有著精致花紋的外殼堅硬鋒利,裏面卻柔軟得不堪一擊。

安琪停下來,在月亮洞門口站了一會兒,才給陳惠梅發過去一個短信,告訴她不用擔心,她已經找到他了。然後她走過去,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來。

腳踩在落葉上發出的悉悉窣窣聲,讓鄭東耘回過頭來,但他只看了安琪一眼,並沒有說話,依然轉過頭,兩手插在風衣口袋裏,默默看著前方。

他們安靜地坐在一片幽暗中。帶著寒意的秋風吹過,手掌一樣的枯葉從樹上墜落下來,在空中旋轉翩飛,落在腳邊的小路上。安琪把樹葉撿起來,一點點撫摸上面的紋路。

仿佛坐了很久後,她打開包,在裏面掏摸了好一會兒,摸出一包煙來,不知是多久以前的,裏面居然還有兩根,她遞給長椅那端的人,說:“給個面子,抽根煙吧。”

鄭東耘的臉色看起來無波無瀾,只是隱約可見鼻尖微紅。他回頭看了看煙,平靜地說:“我不抽這個牌子。”

安琪收回手,說:“你抽什麽牌子?我去買。”

鄭東耘看看她,突然說:“我餓了,想吃手搟面。”

安琪想起附近有家蘭州拉面館,以前陳躍然在這裏住院時,她曾光顧過兩次,便說:“我知道有家面館,味道還不錯,走,我們吃飯去。”

鄭東耘於是起身跟著安琪走了。他們默默走到那家蘭州拉面館,安琪點了一碗拉面,擔心不夠吃,又要了顆鹵蛋。

牛肉面端上來之後,鄭東耘嘗了一口就抱怨:“你對‘不錯’的標準定得真低。”但還是認認真真地把面吃完了,還把安琪剝出來的鹵蛋也吃了。

上次吃飯她沒留心,這次註意看,就發現鄭東耘吃面條時姿勢很從容,顯示出良好的家教,生生把個灰撲撲的拉面館襯出幾份高級會所的貴氣來。

安琪想,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老太太,教出來的孩子是什麽樣的長大後才會變成這樣?

等鄭東耘吃完,安琪從包裏抽出紙巾遞給鄭東耘,兩人站起身走了出來。

到了晚上,醫院這一帶的路比較冷清,他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,不時從高大的法國梧桐上飄落下幾片樹葉,走了一段路,安琪忽然說:“跟我說說吧,你外婆她是個什麽樣的人?她是做什麽的?她是怎麽把你教成一個這麽有出息的、還很正派善良的年輕人的?”

鄭東耘手抄在風衣口袋裏,緩緩往前走,過了片刻才回答:“很堅強,很厲害的老太太,以前是位小學老師,脾氣卻不太好,看別人做得不對時會罵人。”

安琪專註地看著他,等他往下說。

“我母親去世後,有段時間我挺混蛋的,逃學,整天躲進網吧裏打游戲,或到河灘邊去發呆。她就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找我,求我回家。現在想起來,都不象是她那麽要面子的一個人會幹的事。”他頓了頓,語氣平靜地說:“有一天,她終於忍不住了,拿棍子揍了我一頓,胳膊都被她打成骨裂了。在醫院裏躺著時,她說,我不對你狠,全世界就會對你狠。與其等到那時候,不如現在打死你好了。”

安琪震驚,實在難以想象外表孤傲的鄭東耘,會被一位老太太打折胳膊躺進醫院。

鄭東耘轉頭看前方,“那年我們籌備辦公司時,我每天忙到很晚才能回去,不管多晚她都會等我,一回家就給我做一碗手搟面,擱上芝麻油和小蔥,很香很香。那時候,我晚上一個人踩著積雪回家,走到樓下,看到窗口流洩出的燈光,想到等我的人和熱氣騰騰的面,覺得自己很幸運。”

兩人沈默著走了一會兒,安琪問:“老太太什麽時候中風的?”

“兩年前的夏天,她在路上走得好好的,突然摔倒在地上了,送到醫院搶救,”鄭東耘停了一會兒,問安琪,“你知道花園裏那棵古柏有多少分杈嗎?”

看安琪搖頭,鄭東耘繼續道:“超過二十厘米的分杈有四個,十到二十厘米的枝幹有28個,五到十厘米的樹枝有169根,兩到五厘米的樹枝有797個,太細的沒數。……當然這是兩年多以前的數據了。”

安琪瞠目結舌地望著他,等他往下說。

“一共是998根,加上樹幹就是999,我當時還在想,多難得多吉利的數字,老太太一定能挺過手術,她非挺過來不可。”

他忽然停下來,頓住了。

那個會在他犯錯時打他、會做好面條等他的人,確實挺過了手術,可再也沒有醒過來。

現在,他連在小花園裏惶恐不安、心神不定地數樹杈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
安琪猶豫了一下,終於伸出手,抱住了他。

鄭東耘輕輕靠著她,一動也不動。但是因為在流淚,呼吸聲變得很重,在沈寂的秋夜裏清晰可聞。

他們抱著站了很久。後來鄭東耘松開手,表情恢覆平靜,就好象剛才的事並未發生過一樣。只是再看安琪時有點局促。

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時,安琪說:“有個人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,在我奶奶去世時,我曾拿它來自勉過。他說,人生是一輛開往墳墓的列車,會經過很多站臺,會遇到很多人。沒有人能自始至終陪你走完。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,就算再不舍,也要心存感激,好好和他揮手道別。”

鄭東耘沈默了一會兒問:“誰說的?”

“宮崎峻。在他的電影裏這麽說的。”

鄭東耘微笑起來,他說:“安琪,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,跟我說說你住的那個神秘的村莊,還有你奶奶,是怎麽把你教成這樣一個清清爽爽的、還很正派善良的好姑娘的。”

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安琪的名字,那讓她有種奇異的感覺,仿佛從此被信賴,被珍惜,被期待。

安琪說自己的經歷沒什麽可說的,她和奶奶在一個叫雲水坪的鄉村長大,到十歲時才回到城裏父母身邊,然後讀書工作,人生經歷順遂得一踏糊塗,哦,除了一段失敗的婚姻。

“你被父母扔在鄉下,小時候心裏就沒有失落過嗎?”

安琪想了想,說:“這個真沒有。從上學開始,爸爸每個月都會給我寫信,他還超細心地在每個字上都標上拼音,沒有人會給一所偏僻山村小學的學生寫信,所以這件事很轟動。另外因為他的字寫得漂亮,有時候還會被老師借去當字帖。而且媽媽會給我買村裏小孩子沒有的漂亮衣服,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,來不及感到失落。”

鄭東耘深深看著她,說:“聽起來,你有非常好的家人。”

“有時聽他們嘮叨,也很煩的。”安琪這麽回答。但這一刻,她很慶幸自己現在尚能聽到這些嘮叨。

他們就這麽慢慢從醫院走回到安琪住的小區,那條路很長,走了一個多小時,兩人的身影在路燈下,漸漸變短又變長。彼此的人生軌跡,也慢慢呈現在對方眼中。

在到小區門口時,鄭東耘停下來,看著安琪,靜默了一會兒,才說:“安琪,你上次說的那個關於鳥蛋的故事,我其實很想與你探討一下。”

安琪笑笑,說:“故事只是故事,我也不是很確信的。”

鄭東耘便看了她很久,然後微微低頭俯身,湊過來,在安琪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。

這個吻很輕很淺,不帶一絲□□,甚至還有一些殘留下來的悲傷。安琪沒有拒絕,反而微微仰起頭,迎了上去。他們的身高差倒是非常適合接吻,這讓那個吻顯得更象是一個虔誠的儀式。

然後鄭東耘揮揮手,一個人往回走。安琪站在路邊,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,看他走過一段路後,忽然停下,回過身朝自己揮揮手,她於是明白他是要看著自己進去,在他遠遠的註視下,安琪獨自往回走著,因為知道有另一個人的目光跟隨,並不覺得孤單。

於是她想,一輩子這麽長,好不容易碰到有自己喜歡的人,那就試試又何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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